第二十二章沈老太的长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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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一场意外
架子工周大海在楼顶绑铁丝时，住在乡下的母亲沈月娥来工地看他了。
沈月娥这一趟，是给儿子送东西来了。她把大包小包拿给周大海看，有鸭蛋杏干等吃食，还有一个吊坠小佛像。老太太说佛像是花十块钱找高人求来的，怕儿子整天高空作业，出了事。周大海一接就笑了，塑料的，不过还是挂在脖子里。
沈月娥开始絮叨这一路经过，说从靠山屯来工地是二百多里高速路，怎么一不留神就把返回的车费，三十块钱丢车上了呢？人一老就不中用了。
周大海心里算开了账，工钱还没有发，身上只有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六十块。最便宜的小旅馆一宿要十块，三十块钱是回家路费，那就剩下二十块了，只好请老娘吃两顿面条。
这时工长刘彦过来了，对周大海说：“让老人家跟咱们一起吃饭吧，没事的话帮厨师打个下手就行。”周大海答应一声，心里就是一暖。沈月娥嘱咐起了儿子：“这不饭钱又省下了？你们工长人不错，以后不许给人家找麻烦。”
然而吃晚饭的时候，周大海端着碗和刘彦擦身而过，没留神脚下被碎砖一绊，半碗热汤浇在了刘彦的脖领子上。刘彦被烫得一跳，后脑勺磕在工棚的木梁上，而梁上正好有颗钉子，立时血流如注。
花了九十块医药费后，刘彦的伤口包扎住了。诊所医生说最好住下观察，刘彦死活不愿意，他说家里老婆要治病，孩子要上学，已经催了好几次钱了，实在耽误不起时间。
付医药费的时候，深感歉疚的周大海自己出，可是他只能拿出二十，剩下的七十刘彦自己付了。这已经是周大海能出的最多的钱，他要留下老娘住廉价旅馆的十块，返回的路费三十块。
第二天，沈月娥临走时在工棚里对周大海说：“儿啊，刘工长是个好人，那七十块钱医疗费算咱欠他的，我回家卖一个小猪崽，托人捎钱过来。”周大海说小猪崽现在卖不划算，还是等开了工钱再还不迟。沈月娥连连摇头，说这笔良心债越快还上越好。
十八天后的一个中午，周大海把枕套拆开想洗洗，意外发现里面藏着三十元钱。他认出这就是给老娘的路费，那么身无分文的娘是怎样回家的呢？他急忙借了别人手机，打给家里隔壁的江嫂，因为他家是没有电话的。
江嫂说：“你娘是今天上午才回来的，我没顾上问。她整整瘦了一圈，还拿着四十块钱让我们当家的捎给你。我也正奇怪呢，你家没卖过猪崽啊。”
三小时车程，二百多里路，手无空文的老娘居然走了十八天，还多了四十块钱，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？正好工地有辆土方车要去靠山屯附近，周大海就请假搭车回了家。
三个小时后，周大海见到了自己的老娘。这时沈月娥正和江嫂讲路上经过，见儿子回来嘱咐江嫂先同儿子唠着，自己出门换豆腐。
这时周大海就问江嫂，身上没钱的老娘是怎么回家的？江嫂指着炕沿一个破破烂烂的黄挎包说，这是老太太带回来的，里面有三样东西，看完就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了。
三样东西是：一块带喜字的毛毯、一双三个洞的解放鞋，一堆四十块零钱。
江嫂指着毛毯，开始了讲述。
二、一块毛毯
沈月娥把三十块路费塞到儿子枕套里，想着回去再张罗四十块，这账就还上了。至于回家，她想好了，来的时候车是沿着高速路，现在还沿着路徒步往回走。她想自己农业学大寨时候，号称干活不知道累的铁姑娘，走这二百里不在话下。
走了大半天后，老太太才知道岁月不饶人，疲乏开始袭上身来。高速路上有客车经过时，她想着搭乘一段歇歇再说。可是真有车驶过，她又犯起了犹豫，自己身上没钱啊，到了地方司机要车钱么办？还真丢不起这个人。
为了给自己鼓劲，她喊起了当年在生产队干活的号子，“一二一”地走起来。这时她又想起了当年学大寨的情景，自己得过好多奖状呢，现在哪能白坐人家的车？那不成乞丐了？自己老脸不要也要考虑儿子的脸面啊。
太阳西移的时候，沈月娥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。她站在高速路上一望，看见不远处有炊烟升起，就朝那里走去。
这是一个小村子，村边一户村民见了风尘仆仆的老太太很是热情，熬了南瓜土豆汤给她喝，还要留她住宿。老太太拒绝了，她说咱可不是要饭的，吃了你这顿饭我记下来，过几天会来还钱。住宿就免了，因为饭钱只是一两块，住宿可就贵了，咱怕还不起。说完还真问出名字，拿出铅笔头在包过杏干的包装纸上记，欠某某村某某，南瓜土豆一碗馒头一个。字是她在年青时学习老三篇的时候认识的，现在派上了用场。
老太太晚上过夜找的是高速路的涵洞，然而秋夜的气温已是很低，沈月娥点上一堆火后后背还是发抖，终于在第四天早晨，开始发起烧来。她知道自己病了，对一个在野外的六旬老人说来，说不定会是致命的。无奈之下，只好暂停回家的行程，绕到一个小镇里。小镇有卖药的诊所，但她不敢进，现在的药金贵，将来还不起。
眼前出现一个菜市场，沈月娥想起生姜是治伤风感冒的一个偏方，就走了进去跟人赊一块姜。卖姜的是位二十多岁姓李的姑娘，问明情况吓了一跳，领着老太太就往诊所走。老太太死活不肯去，姑娘没有办法只好熬了碗姜汤，让老太太喝下去。这晚姜汤很管用，老太太出了身透汗，觉得好多了。
看看天色还早，沈月娥想再赶一段路，就记下姑娘的名字后辞行。姑娘不放心，怕她路上出事，就说还是在她家住一宿吧。老太太还是不愿意，姑娘对这倔强老人也是无法可想，最后硬塞了一块新毛毯给她。
有这块纯羊毛的毛毯，老太太在涵洞里过夜再没有感冒。后来她看见毛毯上绣有红喜字，忽然就想，这姑娘别是新婚不久吧，自己怎么要了人家刚结婚的东西呢？东西能还情义还不了啊。
讲到这里，周大海提出了疑问，按老娘这个走法，每天走不了四十里，三十里总是有的，这样七八天就会回家，怎么会走十八天呢？江嫂说，说完这双有三个洞的解放鞋你就知道了。
三、一双解放鞋
走到第九天的时候，沈月娥觉出不对来了。按自己脚程来算，应该差不多到了，可是眼前景物完全陌生。这时她看见开阔地里有间活动板房，房前有堆积如山的废塑料废橡胶，还有一大堆旧鞋旧包。
老太太想问个路，就进板房找人。板房主人是个收废品老头，姓张。一听老太太说要去靠山屯，不由连连摇头，说大妹子你走错啦，至少还要退回八十里，再改道。这一说老太太想起来了，三天前她遇到了一个三岔口，当时是按靠山屯所在的西南方向选的，一定是那里走错了。六十多岁的她能一口气走到这里，全凭的是一股意念，听说走错就觉得全身骨节都疼，两条腿像棉花。
老张看出她累得够呛，就说你先歇一天再往回走吧，我这里有水有吃的。沈月娥边吃边讲了自己徒步回家的来龙去脉，说她就是不愿意让人看不起，无论吃了用了谁的东西，也要一笔笔记下来，将来好还。老张一听挺吃惊，说真有尊严啊，看看你的解放鞋，都磨出一个洞来了。这一说老太太就觉得脚底疼得厉害，这下更是迈不动步了。
这时老张说，他有件事正为难，因为儿子今晚跟同村的一家订婚，他要回村张罗，可是这堆废品没人照看又不行。
沈月娥是个热心肠，就说她可以帮忙照看，不过明天太阳一出来就得走。老张挺高兴，连连说：“中，我管你早晚两顿饭。”
晚饭是老张带来的，竟然有鱼有肉，让半个月没吃顿好饭的老太太很是开心。老张解释说，是给亲家上菜剩下的，别客气，喜筵哩。
晚饭过后，老张收拾碗筷走了。沈月娥躺在稻草铺上，觉得就像躺在云端里。也难怪，十多天她都是睡在高低起伏的涵洞，这还是头一次睡在床上。就在迷迷糊糊之际，她听到外面有了响动。开始还以为有贼，当她借着月光朝外看时，才发现是老张在废品堆上翻拣什么。不是说给儿子张罗订婚去了吗？难道他有不轨的想法？可是想想白天的情景，老太太又觉得不像。
老张忙活了半天后，声音渐渐远去了。老太太这才放了心，安然睡了一觉。等她醒来时，天光已经大亮，老张已然带着饭菜在门外等候。
沈月娥问老张昨晚的事，老张不好意思地一笑，说他是孤寡老头一个，靠收废品为生，哪来的儿子订婚。这么说就是让老太太踏踏实实歇一宿，吃顿饱饭。至于那些鱼肉，还真是有一家人晚上订婚，老张是他们长辈，上门要的。事先没敢说明白，是知道老太太脾气倔，肯定不答应。
那么老张晚上在废品堆上忙活什么呢？他拿出两双女鞋来给老太太看，说这是从废品里找出来的，正好替换她那双破解放鞋，“有钱人穿鞋浪费，样子刚一过时就扔掉了，这两双鞋不但一点伤没有，还名牌哩。”老太太说这么贵的鞋她可穿不起，老张告诉她这两双鞋是六毛钱收的，比空矿泉水瓶贵一毛，要不你记账。说着讲明自己是哪村哪人，老太太都记了下来。
说到这里，周大海有点奇怪，照这么说，一个洞的解放鞋被两双旧女鞋替下来了，现在鞋上怎么三个洞了？江嫂叹口气说，因为这两双鞋太好了，老太太舍不得穿，就把两双鞋都塞到挎包里，又穿着破解放鞋上了路。她是想着，平时村里人没少帮助她，有帮她收秋的三丫，有帮她喂猪的江嫂，这些人情一直还不上，现在正好用这些名牌鞋送人。所以，一个洞的解放鞋，八天后就成了三个洞。
周大海老半天没说话，过了很久才指着那堆四十块的零钱问，这钱是哪来的？
四、一堆四十块零钱
沈月娥辞别老张往回走，这一路她没闲着，上了高速路开始捡拾路旁的矿泉水瓶，塞到一个蛇皮袋子里。因为老张告诉过她，一个矿泉水瓶两毛钱。拾满了的时候，她就去附近村镇卖掉，通常一天能卖四五块钱。这时她不再上门跟人赊吃的了，而是花一块钱买馒头咸菜，还能省下三四块钱。
当三天后到了那个以前走错的三岔口时，她已经攒了十二块钱。老太太挺高兴，觉得走路也能赚钱，就不急着回家了。剩下的路程又走了五天，钱攒到了三十六块。这时眼前景物慢慢熟悉起来，她知道，离靠山屯越来越近了。
这时有一辆警车正在路上巡逻，车上交警远远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高速路上走。只见老太太头戴遮阳的柳条帽，挎着黄挎包，嘴里还喊着“一二一”。他们觉得应该提醒老人，高速路上车多危险，就开了过去。
沈月娥听了交警的劝告，说我得在路上捡矿泉水瓶呢，要不还差四块钱。然后讲了自己这二百里的长征。交警一听，慌忙让她上车：“我们送你走吧，正好顺路。”老太太开始不上，交警搬出了为人民服务的大道理，才上了车。
一上车交警就给老太太泡了方便面，老太太不吃，交警说您记下来好了，我是某中队的某某。
面吃完的时候，靠山屯也到了，交警亲手把黄挎包给老人挂上，扶着她下了车。等回了家老太太再次清点黄挎包里的钱的时候，发现变成了四十元整，不用说是交警悄悄加了四块钱。她只好郑重写下，欠某某中队某某，一碗方便面加四块钱。
江嫂讲完的时候，沈月娥回来了。见炕上放着那包四十块钱，就对儿子说：“你拿着钱还给你们工长吧，这回来路上呢，我又欠了人家二十一块钱和一块毛毯，等歇过乏来，就徒步再去你工地一趟，一路捡矿泉水瓶挣钱，一路按单子还钱还东西，不然就是睡觉也不踏实。”
周大海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，他对老娘说：“钱我拿着，欠账单子和毛毯也给我，等开了工资我替您还。”
一个月后，周大海开了工资。他按单子去寻找一路上帮老娘的热心人，结果发现，单子上所有名字都是假的，包括送毛毯的李姑娘，送鞋的老张，送钱的交警。
这样一来，这张写满字迹的包装纸就没用了。不过周大海没有扔，而是收藏起来。这上面一个个不存在的人的名字，代表着一颗颗善良的心。
一、一场意外
架子工周大海在楼顶绑铁丝时，住在乡下的母亲沈月娥来工地看他了。
沈月娥这一趟，是给儿子送东西来了。她把大包小包拿给周大海看，有鸭蛋杏干等吃食，还有一个吊坠小佛像。老太太说佛像是花十块钱找高人求来的，怕儿子整天高空作业，出了事。周大海一接就笑了，塑料的，不过还是挂在脖子里。
沈月娥开始絮叨这一路经过，说从靠山屯来工地是二百多里高速路，怎么一不留神就把返回的车费，三十块钱丢车上了呢？人一老就不中用了。
周大海心里算开了账，工钱还没有发，身上只有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六十块。最便宜的小旅馆一宿要十块，三十块钱是回家路费，那就剩下二十块了，只好请老娘吃两顿面条。
这时工长刘彦过来了，对周大海说：“让老人家跟咱们一起吃饭吧，没事的话帮厨师打个下手就行。”周大海答应一声，心里就是一暖。沈月娥嘱咐起了儿子：“这不饭钱又省下了？你们工长人不错，以后不许给人家找麻烦。”
然而吃晚饭的时候，周大海端着碗和刘彦擦身而过，没留神脚下被碎砖一绊，半碗热汤浇在了刘彦的脖领子上。刘彦被烫得一跳，后脑勺磕在工棚的木梁上，而梁上正好有颗钉子，立时血流如注。
花了九十块医药费后，刘彦的伤口包扎住了。诊所医生说最好住下观察，刘彦死活不愿意，他说家里老婆要治病，孩子要上学，已经催了好几次钱了，实在耽误不起时间。
付医药费的时候，深感歉疚的周大海自己出，可是他只能拿出二十，剩下的七十刘彦自己付了。这已经是周大海能出的最多的钱，他要留下老娘住廉价旅馆的十块，返回的路费三十块。
第二天，沈月娥临走时在工棚里对周大海说：“儿啊，刘工长是个好人，那七十块钱医疗费算咱欠他的，我回家卖一个小猪崽，托人捎钱过来。”周大海说小猪崽现在卖不划算，还是等开了工钱再还不迟。沈月娥连连摇头，说这笔良心债越快还上越好。
十八天后的一个中午，周大海把枕套拆开想洗洗，意外发现里面藏着三十元钱。他认出这就是给老娘的路费，那么身无分文的娘是怎样回家的呢？他急忙借了别人手机，打给家里隔壁的江嫂，因为他家是没有电话的。
江嫂说：“你娘是今天上午才回来的，我没顾上问。她整整瘦了一圈，还拿着四十块钱让我们当家的捎给你。我也正奇怪呢，你家没卖过猪崽啊。”
三小时车程，二百多里路，手无空文的老娘居然走了十八天，还多了四十块钱，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？正好工地有辆土方车要去靠山屯附近，周大海就请假搭车回了家。
三个小时后，周大海见到了自己的老娘。这时沈月娥正和江嫂讲路上经过，见儿子回来嘱咐江嫂先同儿子唠着，自己出门换豆腐。
这时周大海就问江嫂，身上没钱的老娘是怎么回家的？江嫂指着炕沿一个破破烂烂的黄挎包说，这是老太太带回来的，里面有三样东西，看完就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了。
三样东西是：一块带喜字的毛毯、一双三个洞的解放鞋，一堆四十块零钱。
江嫂指着毛毯，开始了讲述。
二、一块毛毯
沈月娥把三十块路费塞到儿子枕套里，想着回去再张罗四十块，这账就还上了。至于回家，她想好了，来的时候车是沿着高速路，现在还沿着路徒步往回走。她想自己农业学大寨时候，号称干活不知道累的铁姑娘，走这二百里不在话下。
走了大半天后，老太太才知道岁月不饶人，疲乏开始袭上身来。高速路上有客车经过时，她想着搭乘一段歇歇再说。可是真有车驶过，她又犯起了犹豫，自己身上没钱啊，到了地方司机要车钱么办？还真丢不起这个人。
为了给自己鼓劲，她喊起了当年在生产队干活的号子，“一二一”地走起来。这时她又想起了当年学大寨的情景，自己得过好多奖状呢，现在哪能白坐人家的车？那不成乞丐了？自己老脸不要也要考虑儿子的脸面啊。
太阳西移的时候，沈月娥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。她站在高速路上一望，看见不远处有炊烟升起，就朝那里走去。
这是一个小村子，村边一户村民见了风尘仆仆的老太太很是热情，熬了南瓜土豆汤给她喝，还要留她住宿。老太太拒绝了，她说咱可不是要饭的，吃了你这顿饭我记下来，过几天会来还钱。住宿就免了，因为饭钱只是一两块，住宿可就贵了，咱怕还不起。说完还真问出名字，拿出铅笔头在包过杏干的包装纸上记，欠某某村某某，南瓜土豆一碗馒头一个。字是她在年青时学习老三篇的时候认识的，现在派上了用场。
老太太晚上过夜找的是高速路的涵洞，然而秋夜的气温已是很低，沈月娥点上一堆火后后背还是发抖，终于在第四天早晨，开始发起烧来。她知道自己病了，对一个在野外的六旬老人说来，说不定会是致命的。无奈之下，只好暂停回家的行程，绕到一个小镇里。小镇有卖药的诊所，但她不敢进，现在的药金贵，将来还不起。
眼前出现一个菜市场，沈月娥想起生姜是治伤风感冒的一个偏方，就走了进去跟人赊一块姜。卖姜的是位二十多岁姓李的姑娘，问明情况吓了一跳，领着老太太就往诊所走。老太太死活不肯去，姑娘没有办法只好熬了碗姜汤，让老太太喝下去。这晚姜汤很管用，老太太出了身透汗，觉得好多了。
看看天色还早，沈月娥想再赶一段路，就记下姑娘的名字后辞行。姑娘不放心，怕她路上出事，就说还是在她家住一宿吧。老太太还是不愿意，姑娘对这倔强老人也是无法可想，最后硬塞了一块新毛毯给她。
有这块纯羊毛的毛毯，老太太在涵洞里过夜再没有感冒。后来她看见毛毯上绣有红喜字，忽然就想，这姑娘别是新婚不久吧，自己怎么要了人家刚结婚的东西呢？东西能还情义还不了啊。
讲到这里，周大海提出了疑问，按老娘这个走法，每天走不了四十里，三十里总是有的，这样七八天就会回家，怎么会走十八天呢？江嫂说，说完这双有三个洞的解放鞋你就知道了。
三、一双解放鞋
走到第九天的时候，沈月娥觉出不对来了。按自己脚程来算，应该差不多到了，可是眼前景物完全陌生。这时她看见开阔地里有间活动板房，房前有堆积如山的废塑料废橡胶，还有一大堆旧鞋旧包。
老太太想问个路，就进板房找人。板房主人是个收废品老头，姓张。一听老太太说要去靠山屯，不由连连摇头，说大妹子你走错啦，至少还要退回八十里，再改道。这一说老太太想起来了，三天前她遇到了一个三岔口，当时是按靠山屯所在的西南方向选的，一定是那里走错了。六十多岁的她能一口气走到这里，全凭的是一股意念，听说走错就觉得全身骨节都疼，两条腿像棉花。
老张看出她累得够呛，就说你先歇一天再往回走吧，我这里有水有吃的。沈月娥边吃边讲了自己徒步回家的来龙去脉，说她就是不愿意让人看不起，无论吃了用了谁的东西，也要一笔笔记下来，将来好还。老张一听挺吃惊，说真有尊严啊，看看你的解放鞋，都磨出一个洞来了。这一说老太太就觉得脚底疼得厉害，这下更是迈不动步了。
这时老张说，他有件事正为难，因为儿子今晚跟同村的一家订婚，他要回村张罗，可是这堆废品没人照看又不行。
沈月娥是个热心肠，就说她可以帮忙照看，不过明天太阳一出来就得走。老张挺高兴，连连说：“中，我管你早晚两顿饭。”
晚饭是老张带来的，竟然有鱼有肉，让半个月没吃顿好饭的老太太很是开心。老张解释说，是给亲家上菜剩下的，别客气，喜筵哩。
晚饭过后，老张收拾碗筷走了。沈月娥躺在稻草铺上，觉得就像躺在云端里。也难怪，十多天她都是睡在高低起伏的涵洞，这还是头一次睡在床上。就在迷迷糊糊之际，她听到外面有了响动。开始还以为有贼，当她借着月光朝外看时，才发现是老张在废品堆上翻拣什么。不是说给儿子张罗订婚去了吗？难道他有不轨的想法？可是想想白天的情景，老太太又觉得不像。
老张忙活了半天后，声音渐渐远去了。老太太这才放了心，安然睡了一觉。等她醒来时，天光已经大亮，老张已然带着饭菜在门外等候。
沈月娥问老张昨晚的事，老张不好意思地一笑，说他是孤寡老头一个，靠收废品为生，哪来的儿子订婚。这么说就是让老太太踏踏实实歇一宿，吃顿饱饭。至于那些鱼肉，还真是有一家人晚上订婚，老张是他们长辈，上门要的。事先没敢说明白，是知道老太太脾气倔，肯定不答应。
那么老张晚上在废品堆上忙活什么呢？他拿出两双女鞋来给老太太看，说这是从废品里找出来的，正好替换她那双破解放鞋，“有钱人穿鞋浪费，样子刚一过时就扔掉了，这两双鞋不但一点伤没有，还名牌哩。”老太太说这么贵的鞋她可穿不起，老张告诉她这两双鞋是六毛钱收的，比空矿泉水瓶贵一毛，要不你记账。说着讲明自己是哪村哪人，老太太都记了下来。
说到这里，周大海有点奇怪，照这么说，一个洞的解放鞋被两双旧女鞋替下来了，现在鞋上怎么三个洞了？江嫂叹口气说，因为这两双鞋太好了，老太太舍不得穿，就把两双鞋都塞到挎包里，又穿着破解放鞋上了路。她是想着，平时村里人没少帮助她，有帮她收秋的三丫，有帮她喂猪的江嫂，这些人情一直还不上，现在正好用这些名牌鞋送人。所以，一个洞的解放鞋，八天后就成了三个洞。
周大海老半天没说话，过了很久才指着那堆四十块的零钱问，这钱是哪来的？
四、一堆四十块零钱
沈月娥辞别老张往回走，这一路她没闲着，上了高速路开始捡拾路旁的矿泉水瓶，塞到一个蛇皮袋子里。因为老张告诉过她，一个矿泉水瓶两毛钱。拾满了的时候，她就去附近村镇卖掉，通常一天能卖四五块钱。这时她不再上门跟人赊吃的了，而是花一块钱买馒头咸菜，还能省下三四块钱。
当三天后到了那个以前走错的三岔口时，她已经攒了十二块钱。老太太挺高兴，觉得走路也能赚钱，就不急着回家了。剩下的路程又走了五天，钱攒到了三十六块。这时眼前景物慢慢熟悉起来，她知道，离靠山屯越来越近了。
这时有一辆警车正在路上巡逻，车上交警远远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高速路上走。只见老太太头戴遮阳的柳条帽，挎着黄挎包，嘴里还喊着“一二一”。他们觉得应该提醒老人，高速路上车多危险，就开了过去。
沈月娥听了交警的劝告，说我得在路上捡矿泉水瓶呢，要不还差四块钱。然后讲了自己这二百里的长征。交警一听，慌忙让她上车：“我们送你走吧，正好顺路。”老太太开始不上，交警搬出了为人民服务的大道理，才上了车。
一上车交警就给老太太泡了方便面，老太太不吃，交警说您记下来好了，我是某中队的某某。
面吃完的时候，靠山屯也到了，交警亲手把黄挎包给老人挂上，扶着她下了车。等回了家老太太再次清点黄挎包里的钱的时候，发现变成了四十元整，不用说是交警悄悄加了四块钱。她只好郑重写下，欠某某中队某某，一碗方便面加四块钱。
江嫂讲完的时候，沈月娥回来了。见炕上放着那包四十块钱，就对儿子说：“你拿着钱还给你们工长吧，这回来路上呢，我又欠了人家二十一块钱和一块毛毯，等歇过乏来，就徒步再去你工地一趟，一路捡矿泉水瓶挣钱，一路按单子还钱还东西，不然就是睡觉也不踏实。”
周大海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，他对老娘说：“钱我拿着，欠账单子和毛毯也给我，等开了工资我替您还。”
一个月后，周大海开了工资。他按单子去寻找一路上帮老娘的热心人，结果发现，单子上所有名字都是假的，包括送毛毯的李姑娘，送鞋的老张，送钱的交警。
这样一来，这张写满字迹的包装纸就没用了。不过周大海没有扔，而是收藏起来。这上面一个个不存在的人的名字，代表着一颗颗善良的心。